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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15日 星期五

《複眼人》:兩個島,一個命運



複眼人在2011年出版後我就讀過一次,但那次是在準備考醫師國考之前作為備考紓壓用的消遣,因此看得很快,腦袋裡也沒有思考太多,只很清楚地知道這是本好書,並將它收入腦裡日後可以二次閱讀的名單中。

然而畢業後便一頭栽進繁重的臨床工作,這本書也就擱置在腦裡的陰暗角落,連帶那些如咒語般的神幻文字也片片飛散,隱匿在醫務的日常間。直到最近紅遍亞洲的《你的名字》席捲台灣電影票房,我也進了電影院,在黑暗中看著少男少女互換靈魂,在黑暗中看著巫女打扮的三葉製作口嚼酒,嚼動著米飯吐出漿液,有些什麼也在我的腦裡咬嚙著發出聲響。

當動畫進展到瀧喝下三葉的口嚼酒那幕,在電影院的聲與光中,《複眼人》的文字陡然如活,在我的心與眼之間如酒漿流動,兩相加乘,文字如歌,電影畫面如詩。

"烏爾舒拉在阿特烈出海前,
就準備好一瓶上好的奇洽酒。
奇洽酒是瓦憂瓦憂島的珍寶,
它的製作方法是由女性或孩子嚼一種薯類的根莖,
讓它在嘴裡慢慢發酵所製造出的混濁酒漿,
有時候得嚼上三天。
因為每個人的唾液成分和氣味不同,
因此奇洽酒的味道會因為嚼的人而有所差異。
烏爾舒拉從小嚼出的奇洽酒就是島上著名的香醇,
她的唾液融合澱粉後,
會生產出一種讓男人魂牽夢縈的氣味,
喝了不易醉,
卻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心悸會伴隨產生。
喝過的男人甚至宣稱在某個瞬間,
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有段時間我在一些討論《你的名字》的網路留言看到有人提到口嚼酒,有人以為這是什麼新奇玩意想跑去日本買來嘗嘗,實際上在台灣的原民文化裡這早就是歷史悠久的存在。不得不說大多數民眾對於台灣本土的一些東西知道的太少。

我喜歡《你的名字》裡口嚼酒那樣帶著命定的、契物的、日與光的迴旋的什麼,而《複眼人》裡的奇洽酒卻在阿特烈出海後弄丟了,書裡沒能描述阿特烈飲酒後的感受。也許這瓶奇洽酒漂流到了不知名的遠方,在機緣之下給了不知什麼人品嘗,那瓦憂瓦憂島上最美麗的少女的滋味。

看完電影後我搜尋了《複眼人》,並驚喜地發現在今年有了新版,多了許多細膩的「個人閱讀經驗式」插畫,封面的質感也更加有山與海的氣息。吳明益的文字向來沒有太多的堆砌,平實而內斂的敘述卻深沉到讓人想哭。

《複眼人》在許多評論裡都有被讚譽魔幻寫實的部分,然而我讀著時卻常在心裡捏一把冷汗:我真的希望這一且都是魔幻,然而太真實了,
真實到像是你下次登山就能遇到複眼人;
真實到像是瓦憂瓦憂島確實曾在地球上存在;
真實到像是有一座葛思葛思島正在緩緩成形,幾年後就將會撞上台灣;
真實到像是,
不,實際上就是,
我們一直默默地看著、允許著各種日常的庸俗侵蝕著我們的環境;
侵蝕著我們的未來;侵蝕著我們,你們,他們。

阿莉思一早起來,決定自殺。

這是貫穿全書主角的阿莉思在書中一登場的第一個句子,很簡潔,就是自殺。然而隨著書頁推移,阿莉思的意志由死復生,掌海師與掌地師隨著瓦憂瓦憂島一起在一瞬間碎滅,命運本該屬於死亡的瓦憂瓦憂次子阿特烈卻活著再度揚起了帆,比所有還在瓦憂瓦憂島上的人都活得更久。勇於違抗命運出海。

書的最末擁有異色眼眸的貓抬頭望向阿莉思,一心求死的阿莉思轉變成「得為這個仍然活著的小東西做些什麼」,生死輪轉,命運交會,人真的很清楚自己在反抗什麼嗎?而即使不反抗,我們的命運是否就會更好?而如果做出了反抗,但過程裡卻傷害了他人或環境,最終我們的命運能逃出不幸嗎?地球上的人們是否正是在為了反抗貧窮、反抗寂寞、反抗古老、反抗不便,而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了山和海?當山和海被日常的各種庸俗一次又一次刺穿心臟,人類當真能倖免於難嗎?

一切自然如風,用睪丸來感受航海方向,用氣味來判斷懷孕與否的瓦憂瓦憂島,與被垃圾渦流侵吞掉半邊的台灣島,後者是否的瓦憂瓦憂少女烏爾舒拉雖然腦死,但也因此得以將阿特烈的種子帶出毀滅的瓦憂瓦憂島最終也不過是晚了一點示現的瓦憂瓦憂島,終歸走向毀滅的命運?時下許多藝文都用環保包裝,我也寧可去相信那些不是包裝,而是從策展者、從電影或動畫製作者、從作家的內心發出的鳴聲。

而《複眼人》絕對是真正地從吳明益的心中走出來的,當它從書頁裡用那無數單眼望向正在看書的你,不要逃避那個視線,回望它,你會看到好多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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